香樟花开文/金慧敏
樟树在冬天是不落叶的,道路两旁的无患子、银杏的叶子都落完后,樟树依然顶着一头繁茂的绿叶,安然立于道路两旁。樟树的新枝和老枝的更替几乎不为人所注意。来年的三四月间,新枝初绽,老叶纷纷飘落,老叶的飘落是低调的,在你不经意间抬头时,才会忽然发现,呀,樟树冠俨如一朵朵果绿色的云朵,嫩绿的新叶已完全替换掉了深绿色的老叶。没有人知道樟树是在哪个晚上秘密完成了新老的交接仪式。
樟树花的开放依然是低调的。在春末夏初,百花开尽,如桂花般细细碎碎的樟花,才默默地开,密密地落,一树芳香,在这多雨的季节里赴这初夏的约会,迎来送往,从不爽约。在百花盛开的季节,会开的花都极尽自己的能力,开出最美丽的样子,比如牡丹,樱花,映山红……没有鲜艳花瓣的花朵也是不甘于后,远远地吐露着芬芳,可樟树花实在太小了,谁会去关心头顶那一簇簇不起眼的樟树花呢?我不知道是该惋惜她的不会争艳,还是应该佩服她的自信,就算她也是一树芳香,可路人还没有分辨出是含笑花的甜香还是樟树花的芳香,就迈着匆匆的脚步走过去了。然而,我却挺喜欢在这个季节行走在樟树下,闻着樟树特有的芳香,被樟树花落了满头满身,拂了一身还满的花季总是让人充满着无限的留恋和伤感。落花伤情,那些美丽的花是怕疼的女子,她们有轻盈的花瓣,像降落伞一样,保护着她们落在地上的时候不会被摔疼。初夏才开的樟树花却是一群无畏的孩子,没有够轻盈够大的花瓣,它还没有学会矫情,只是扑簌簌地落,就像是一群刚学跳水的孩子,凭着少年无畏的勇气,纵身跃下,它知道,无论是花开还是花落,都是它的使命,大地才是它最终的归宿。
初夏的雨天走在路上,香樟花在伞上簌簌地落了一层,若是在晴天时闻过它幽幽的香,你是一定不会反感的。樟树花洇染过的初夏的雨滴,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清爽,湿润,让人在这个困倦的季节里精神一振。
小时候,母亲去赶集或去办什么事的时候,总是把我和姐姐托付给一个阿婆,我记事起,那个阿婆就是一个人,无亲无眷,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五保户。她就住在村边傍着小溪的一间小泥房子里。母亲把我们送到阿婆家,我们就一整天待在阿婆家,不下雨的日子,我们就在阿婆家房前的香樟树下玩。阿婆有时会给我们做点心,我最喜欢阿婆用红薯面和鸡蛋搅拌成糊糊浇的塌塌糊饼。又香又软又韧,特别好吃。阿婆家是真正的家徒四壁,惟有的亮色就是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不大,也没有像大多数人家的木箱子,漆成大红色的,只是薄薄地上了一道清漆,但那雕了双凤朝阳的箱体,榫铆的无缝对接,以及那光亮如新的铜扣铜钮,看起来明显要比普通人家随嫁的木箱子精致得多。
阿婆很少当着我们的面开箱子,偶尔打开放进叠好的衣物时,会有淡淡的清香从木箱子里散发出来,我知道了,为什么阿婆的身上也有这样一种好闻的淡淡的香,原来是因为这木箱子呀。我很好奇,那箱子里都放着什么,有时趁着阿婆打开箱子的时候,迅速地瞟一眼,不外是日常的衣物,倒是叠得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就像阿婆破旧却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小屋。
记忆中阿婆总是一身蓝夏布大襟衣服,冬天里面是一件棉袄,春秋时是一件薄夹袄,而外面似乎永远是那一袭蓝布大襟衣。阿婆把白中夹着几丝黑的头发,编一根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发髻的中间别一只银制的发簪。永远是干净利落的样子。脸上也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淡然。虽然岁月无欺,阿婆脸上也有沟壑般的皱纹,但不难看出,阿婆年轻时绝对是美人胚子一个。我问妈妈,为什么阿婆是一个人,阿婆从哪里来。妈妈似乎也说不明白,阿婆原来还有一个盲眼跛脚的丈夫,好像是一路要饭过来,村里人怜悯他们,就把村里在河边堆草灰的一间小屋子给了他们居住,使他们有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固定落脚点。即使定居,两人也是年岁大了,没法跟着大家一起去生产队里干活,阿婆就牵着阿公的盲杖,两人上下村里要饭度日,晚上再回到河边那个破旧的小屋里睡觉。后来阿公死了,阿婆就再也没离开,靠着乡邻接济过日子,村里人觉得阿婆可怜,就把她列为村里的五保户,提供不多的粮米,使阿婆勉强可以度日,农忙时,阿婆也帮忙翻翻晒谷场上的谷子,赶赶鸟雀。
这样的阿婆在我看来,实在太普通了,跟村里很多老人一样,只是她看起来更爱干净一些。如果没有那个初夏的早晨,我想她大概就淹没在我记忆深处了。
那是春末夏初的某一天,田野上一片葱绿,秧苗已插上,可能暂时没有其他要紧的活,或是大家都累了,生产队就趁着那天是城里大集,给放了一天假。难得有一天假的乡亲们,都去县城里赶集去了。
村子里安安静静的。妈妈照例把我和姐姐送到阿婆家,让她帮忙照看一下。雨后的早晨,正是香樟花开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淡淡的芳香,湿润而清爽。这个村子里有无数香樟树,村里人生娃,喜欢认香樟树做娘,据说认过樟树娘的孩子好养活。阿婆的小屋前就有一颗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那天我和姐姐正踩着香樟花蹲在香樟树下玩三棱草占卜的游戏。那天的阿婆坐在樟树下的一只竹椅子上,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哀伤。
忽然,阿婆说:你们听戏吗?我和姐姐互相看了看,不明所以,没有吭声,感觉阿婆的神态并不像是在问我们,倒像是在问自己。但是我和姐姐还是回了一声:好。阿婆就慢悠悠地回到小屋。我和姐就接着玩游戏去了。
一会儿阿婆竟然穿着戏服从屋里出来了,那是真的戏服呀,跟我们村里做戏的时候戏台上旦角的戏服一般样,那长长的水袖一甩一收,我看到的阿婆再不是我们平时看到的阿婆。虽然脸上没有油彩,头上也没有妆扮,那一道道皱纹的脸上竟然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彩。感觉瞬间年轻了好多。阿婆莲步轻移,边舞别唱,那声音也不像是阿婆平常说话的声音,咿呀声里,清音婉转空灵,阿婆变了一个人,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婀娜曼妙的身段哪里能看出来半点的笨拙迟缓?不知道阿婆唱的是什么剧种,显然跟我们这里的婺剧并不一样。我太小了,大多数的唱词都听不分明,但是那情绪却完完全全感染了我,开始时,分明是有两人的唱酬,一来一往,恰如知音相遇,羞涩又欣喜,芳心暗许却作出拒人于三尺之外的情态。后来,唱腔中又多了一些惆怅,失落和无奈。阿婆唱得真好啊,那嗓音圆润婉转,咿呀声里,那一刻阿婆在我眼里就是仙女一样让人仰望。那天,让我知道除了婺剧和越剧之外,还有一个我所不熟知的剧种,似乎更能勾人心魄。阿婆唱完那句“泪落知多少”,我和姐姐都似痴了一般,呆呆地看着阿婆。唱完曲的阿婆好像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一样,长长的水袖垂下,在香樟花纷落的树下,那种落寞和孤寂与刚刚饱满热烈的一段戏曲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让人心疼不已。三十几年后,当我再一次听到一个朋友在月华如水的夜里唱起其中一小段的时候,我才知道阿婆唱的那一段,正是昆曲经典《玉簪记》中《琴挑》那一段。
那天我看着阿婆把那套戏服仔仔细细叠好,放在箱子的最下面。我从来不知道那刷着薄漆的香樟木箱子底下还压着那么一套华丽的戏服。那天阿婆好像再没有说过什么话。我和姐姐坐在香樟树下,也没有心情玩游戏。伸手接着从树上扑簌簌落下的樟花,落了厚厚一层,有淡淡的芬芳,我偷眼看竹椅上的阿婆,刚刚的那一幕好像是一场梦,不曾存在过,现在的阿婆又成了那个普普通通的阿婆。
除了那一次,我再没看阿婆穿过戏服,也再没听她唱过曲,连轻声哼哼都不曾有过。阿婆死的时候,我已在外面求学,再后来,结婚生子,偶回老家,在村子里闲走时,看到阿婆曾经居住过的小屋已成残垣断壁。驻足间,又恍惚看到阿婆在香樟树下边唱边舞的样子。香樟树还在,却不是开花的季节,香樟树上结满了一簇簇绿色和紫色的果子,地上落着一层紫色的樟树果子,孩子用脚踩上去,果子“噗”“噗”裂开,空气中升腾起浓烈的芳香,孩子开心地踩着樟果,我却怅然若失。
多年后,我行走在苏州的古镇,在一个民俗博物馆中看到一只跟阿婆那只一样的樟木箱子,大小,纹饰,铜扣铜钮都一模一样,重要的是也只刷了一层透明的薄漆。在苏州,谁家生了女儿,就在房前屋后栽两棵樟树,等到闺女待嫁之时,樟树也长成了,父母会把樟树砍下,做成一对樟木箱子,红漆描金,里面放上母亲给女儿的贴已,作为闺女的陪嫁。古镇民俗博物馆中的那只樟木箱子让我浮想联篇,那只刷薄漆的樟木箱子,为什么跟阿婆的一模一样,为什么阿婆也只有一只箱子,这种箱子一般不是都成双的吗?我一个堂姐,姐夫早逝,后来去问灵姑,说是因为出嫁时父母只陪嫁了一只木箱,所以才会中年失去伴侣,以致我堂姐至今不肯原谅父母。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也会想到那只箱子,那只箱子会不会是阿婆散失的另外一只箱子?放在民俗博物馆中是不是家人召唤相认的密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战乱?私奔?阿婆和那个据说长得非常帅气却又跛脚失明的阿公都有过怎样的经历?苏州那片地方是不是阿婆的来处?阿婆的家人又在哪里?阿婆死后,那只箱子又落入谁人之手,箱子底下压着的那套戏服最终又流落何方?为什么阿婆唱完《琴挑》时那样的惆怅?樟树花开的初夏到底触动了阿婆哪一段记忆?
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都已无处可寻,倘若我早点懂事,我真想听听阿婆说说她的过往。我有太多太多的谜想去求解,那只樟木箱子到底盛放过多少旧光阴里悲欢离合、轰轰烈烈的故事。
来生若还作一个江南女子,我一定要跟我的母亲说:不用许我十里红妆,半副鸾驾,我只想要一棵伴我成长的香樟,一对原木薄漆的香樟木箱,可以收纳一生中无数个饱满,热烈,有淡淡芳香的初夏时光。
浙江省永康人,年生,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
金慧敏